體壇周報特派記者王勤伯發自烏迪內

突然降臨小城市的首都居民，總是需要費力地重新定位自己。對于巴黎人，對于倫敦人，都一樣。

9萬人城市烏迪內位于意大利東北弗留利地區，距離奧地利和斯洛文尼亞很近。這里擁有整個意大利中小球隊最現代化的球場。為了成功舉辦這個罕見地來到小城的歐洲重大賽事，整個地區都抽調警力支持烏迪內，比賽當天上午，滿載著憲兵、防爆隊和警犬的專門車輛不斷涌入市中心。

然而，一個小城市永遠不可能做到把一切梳理地那么井井有條，當我看到熱刺和巴黎球迷拿著手機地圖、迷惑地看著充滿U型或S型路線的導航，或者滿頭大汗繞著球場轉圈尋找自己的入口，我覺得很有娛樂感。小地方一切都不大，但真是因為如此，當地人并不需要那么密集和詳細的坐標，更不可能懂得為外地人準備足夠詳盡又簡潔的向導。

和德國那種單場停車費24歐元的球場不一樣，烏迪內球場外停車是免費的。然而，當我跟隨歐足聯路牌把汽車開到大學城指定停車地點，空曠的停車場上只有好幾個巨大的垃圾箱等待著我，旁邊停著寥寥三四輛汽車，然后需要走過一片荒草地前往球場。很多人把車停到了距離球場更近的街區，而且位置充足。我也更換了停車地點，避免賽后深夜里多走1公里。

不過，和大多數第一次來這里的球迷不同，我在球場里立即找到了自己的坐標。弗留利球場最近一次現代化改建，保留了主看臺一面的建筑結構，撤掉了原來球場周圍的田徑跑道，把草皮和其他看臺朝主看臺方向進行了平移變成專業足球場。主看臺底下的建筑仍然保留了過去的風貌，和20年前我第一次來這里沒有特別變化，包括維護完好的鋼架結構，甚至廁所里的瓷磚也仍然是1990世界杯的裝飾。

20年前，我在這里采訪斯帕萊蒂和丹麥球員約根森。那是一個新聞官不會干擾采訪的年代，俱樂部上下無所謂地展示小球隊樂融融的氣氛。

我和斯帕萊蒂剛開始說話，總經理馬里諾就過來打斷，他指著自己的頭頂要求我告訴中國讀者，烏迪內斯俱樂部里面的光頭都是斯帕萊蒂剃的，因為斯帕萊蒂希望別人變得都和他一樣。等馬里諾走了，斯帕萊蒂辯解說，馬里諾頭頂上本來就沒有幾根毛，所以他才建議說，剃干凈比不剃要好看很多。

意大利的小地方總是有著各種深藏不露。我在媒體工作區發現，做餐飲的工作人員彼此說斯洛文尼亞語。今年的歐洲文化首都就是在距離烏迪內40公里的戈里奇亞（意大利）和新戈里察（斯洛文尼亞），一城跨兩國，我的新家所在地。在我剛到此地的前10天里，一個煩惱是時常發現周圍的人說話自己幾乎完全聽不懂。

經歷了好幾天語言隔膜，當我在媒體看臺上發現鄰座是一位匈牙利同行，突然覺得自己仍然不夠熟練的匈牙利語如此親切和簡單。但我們的對話沒有維持到比賽結束，因為我提前走掉……

這或許是小球場刻意要讓人留下特別記憶的環節。我獲得的帶小桌子的媒體座位，下面是一個活動坐凳。并不是普遍看臺那種翻折式坐板，而是可以向前后左右多方向移動的坐凳，需要花大力地壓制它才能固定，而且坐凳很高，腳無法著地，需要像芭蕾演員一樣伸直腳踝才能釘住地面。這樣坐導致腳踝嚴重疲勞，大腿肌肉中部被坐凳邊緣嚴重壓迫血脈不暢，看球都受影響，更別說寫文章。

我旁邊另外兩個記者比我更高大，腿腳更長，但他們也無法忍受這個坐凳，一度直接坐到后面的水泥臺階上，遠遠伸著雙手敲擊鍵盤，那個被拋棄的坐凳就像懷抱里的嬰兒。這是我無法完成的高難度動作，于是我選擇了離開，在新聞中心一邊看直播一邊寫稿。

我選擇了一個偏僻的角落，在這里我看到了一個巨大的6門玻璃柜子，里面是60年代末至2010年代的《米蘭體育報》剪報匯編，應該是所有關于烏迪內斯的報道，角落里堆著很多捆尚未剪過的近年報紙。這是一份多么簡單但又精細、有連續性的工作。意大利這樣的國家足球根基深厚，難道不是因為很多人做著完全可能被忽視或者被認為無意義無價值的工作？

我在中國和歐洲的足跡經歷了小縣城（四川老家）-首都（北京）-大城市（米蘭）-中等城市（佛羅倫薩）-小城市（戈里奇亞）的變遷。在烏迪內舉行的超級杯是我第一次在家里吃過晚飯開車去球場看歐洲賽事決賽。或許很多年里這樣的賽事將很難回到本地區，但我覺得這是一番美妙的體驗，同時認為歐足聯將超級杯舉辦地從摩納哥變成歐洲各小城，從特隆海姆、塔林到烏迪內，是一個很棒的決定。

歐洲成為歐洲，不僅是因為柏林、巴黎和維也納，還因為一個個叫得出名字和叫不出名字的小城。小城是歐洲的底色，在大都會生活變得越發千篇一律和程式化的今天，小城仍然鎖住了生活的自然韻律。

巴黎和熱刺？就像兩個突然站在小城舞臺上的首都大明星，都有過迷失、混亂和低級失誤，都和完美距離甚遠，但這也讓他們更具人味，和小城親切放松的氛圍頗為搭調。

我還注意到，執教巴黎兩年后，恩里克選擇在這里開啟全程法語回答問題的賽季，盡管偶爾還需要停下來問詞，但他已經可以流利、完整地表述自己——每個人的進步或重新開始，都需要一個容忍不完美和失誤的氛圍。